在直播間聽薦股，我被坑了好幾萬

文丨鏡相實驗室，作者 | 李丹，編輯丨盧枕

短視頻平臺上，每分每秒都有財經(jīng)博主正在直播，盤前預測、盤中陪伴、盤后解讀……從第一個直播間往下劃，一時半會都到不了底。

在這些直播間里，大量的新股民正等著博主指點迷津，從大盤走勢，到板塊分析，最重要的是，希望能得到一串神秘代號，以及買入賣出的時間。

9月以來，A股迎來了一次盛宴。短視頻和直播則是這場盛宴背后最重要的推動者之一，它加速了信息的流通，同時也放大了情緒，加劇了市場的波動。

“以前只知道直播帶貨，現(xiàn)在還能直播帶股。”一位私募基金股票交易員感慨，就連他和身邊的基金經(jīng)理，私底下每天都要看看直播間在炒什么股。

投資決策被短視頻極大地改變了。新入場的投資者們，抱著“暴富”的渴望來到直播間購買投顧服務，尋求應對市場波動的解法。但是直到交錢的那一刻，李哲心里依然有疑問：“如果他們真的這么有本事，為什么不自己炒股賺錢呢？”

跟著短視頻學炒股

自從進入11月份，李哲的這次牛市之旅就不再那么順利了。

他是9月份進入股市的新股民，聽周圍人說“國家下定決心要重振股市，結構性牛市要來了”，就翻出了自己四年前開過戶的賬號，用手頭僅有的6000元閑錢，買了一只社交媒體和股市論壇都推薦的、“小白閉眼入”的ETF。

很快他就嘗到了牛市的甜頭。買入當天，A股收盤一片飄紅，他把自己的“戰(zhàn)績”發(fā)在朋友圈，寫道“機會說來就來，猝不及防啊！”到國慶節(jié)前，6000元的本金已經(jīng)產(chǎn)生了2000多元的浮盈。“這就是資本的游戲嗎，太刺激了。”他想，“這還只是ETF，如果買股票，豈不是賺的更多？”

但好景不長，10月8號后的一波下跌，李哲沒能在高位賣出，收益縮水了一半。后來，他陸續(xù)關注了一些財經(jīng)博主，跟著他們學操作。11月開始，隨著一波小盤“妖股”的爆炒，市場進入強監(jiān)管，李哲熟悉的財經(jīng)博主相繼被封號，他也變得迷茫起來。

同樣迷茫的還有彭格。他沒有李哲幸運，聽了現(xiàn)已被封禁的博主大藍“全倉猛干”的鼓動，連夜拿出30萬，在10月8日的高點入市，立刻踏上了回本之路。

在短視頻博主和自媒體的渲染中，股市從不缺少一夜暴富的故事。“96后碩士炒股一個月賺112萬”“網(wǎng)文作者炒股賺300萬直接斷更”……這些短視頻在病毒式傳播的同時，也給李哲和彭格心里添了一把火，“牛市來了，自己卻賺不到錢，很著急”。

彭格也關注了7、8個財經(jīng)博主，每天挨個看過去，他們對盤面的分析不盡相同，但每一個都擲地有聲、令人信服。彭格不知道如何判斷，往往只能記住最后看到的一個博主說了什么，以此為依據(jù)進行操作。

但進入11月后，股市震蕩劇烈，彭格覺得市場變得“混沌”了，不再是隨便誰都可以撿錢的狀態(tài)。在絕大多數(shù)頭部主播避風頭停播停更期間，他自己琢磨著操作，有時一天就要虧上萬元。

而在這些博主過往視頻下面，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“快回來吧”“沒有你，我沒方向了”的評論。

李哲輾轉在B站找到了新方向。他關注到B站的一個財經(jīng)博主，視頻中說，如果需要具體的指導，可以關注博主的微信公眾號。每天中午11點收盤后，公眾號都會發(fā)布文章，花28元打賞，就能在后臺得到一張寫有具體股票代碼的圖片。有時還會附上提示，建議下午開盤就買一手，如果后續(xù)跌了3%，就再補，再跌3%再補，補完之后肯定會漲起來。

跟著這個博主，李哲每次投入幾千元，買了4、5只股票。有一半多的確如博主所說上漲了，但加起來，李哲并沒有賺到錢。他覺得是自己“心態(tài)太差了”，每次漲一點點，就害怕它跌，趕忙賣了；每次跌一點點，就怕跌得更多，沒等到上漲，也賣了。

在迷茫和不甘中，看起來更專業(yè)的投資顧問服務，被推送到他們面前。這類服務價格高昂，一個月要花幾千到上萬不等，但對于這些新手小白來說，這看起來是為數(shù)不多他們能抓住的確定性。

直播間背后的投顧公司

“來！家人們！在彈幕上扣出666！”“寶寶左上角關注點一點，粉絲團燈牌亮一下”……

12月12日下午三點收盤后，打開抖音，不少財經(jīng)博主都在開直播。帶貨要點小黃車，帶“股”則點小風車。主播側身站在屏幕前，手上拿著筆圈圈畫畫，不講解“寶貝詳情”，而是分析明天市場會炒作什么題材、什么方向。

經(jīng)歷過一波整改后，如今在抖音上能看到的財經(jīng)直播間，都需要在背景板打上直播人員的執(zhí)業(yè)編號，它們大多以A開頭，表明主播來自第三方投顧公司。這一天，許多直播間都將“消費”和“關注老字號”打在了屏幕上，營造出一種大勢所趨的氛圍。仔細看的話，會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名字各異的主播都來自同一家投顧公司。

據(jù)中國證券業(yè)協(xié)會官網(wǎng)，國內(nèi)現(xiàn)有78家持牌投顧公司。以行業(yè)頭部公司，也是港股上市公司九方智投為例，它的中報中寫道，今年上半年，公司累計直播2.35萬小時，場次1.25萬場，同比增長1.22萬小時和4778場；累計有4560萬粉絲和488個MCN賬號，同比增長1460萬粉絲和160個賬號。九方智投孵化的頭部博主“洪幫主”，在抖音有高達兩百多萬的粉絲。

這些主播，無論投研能力高低，對大盤和板塊有何見解，最終都會反復講一句話：“微信添加小助手，領取資料。”從直播間到微信群，流量轉化為銷售額，許多股市新手都會掏錢購買高價的投顧服務。

加上潛在客戶后，高能云投顧的銷售小陳第一時間打了個電話過去，當聽到對方質(zhì)疑公司是否正規(guī)，小陳又將電話轉為視頻，“我?guī)憧纯次覀兊霓k公區(qū)域”。視頻里，公司位于一棟寫字樓的高層，窗明幾凈，紅色的墻上貼滿了投顧老師們的從業(yè)資格證。在得到初步信任后，小陳緊接著問：“您這邊準備拿多少資金來炒股呢？”

一般來說，投顧公司會有免費的體驗服務和付費的高階服務。免費服務會在每天開盤前給出3-5只股票的代碼，而如果要確定到某一只股票以及具體的買賣點位，就需要升級成VIP服務。

“無需盯盤，只需要負責掛單”，小陳報出了28800元/半年的價格，這也是行業(yè)內(nèi)較為普遍的定價。唐路是一位律師，經(jīng)手過許多投顧退費業(yè)務，據(jù)他了解，這只是最基礎的價格，“后期會根據(jù)你的資金量讓你升級服務，上不封頂”。唐路見過最極端的案例，光是投顧費就陸續(xù)花費了100萬，后期虧損高達700萬。

李哲和彭格不約而同地在雙11期間購買了投顧服務。“如果是一兩萬的原價就太貴了，我是不會買的”，李哲說。他在小紅書上看到了廣州一家投顧公司的廣告，加了微信，觀望了很長一段時間。來自銷售的消息每天在手機里響個不停：王女士第一天賺回了服務費、張先生一只票就賺了30萬、昨天推薦的股票今天直接漲停……

“這五只票已經(jīng)給到你了，由于你不知道怎么操作錯失了這次賺錢的機會，要是加入VIP，有老師手把手教你，是不是就能賺錢了？”雙11當天，李哲又收到了銷售的信息。一直猶豫到第二天，李哲問銷售，能不能還按雙11優(yōu)惠價，8100元/4個月購買。銷售佯裝為難，“好像賣了我一個人情一樣”，半推半就地收了錢。

彭格對機構有一種天然的不信任，“感覺機構都是人設”，最終選擇了一位財經(jīng)博主開通了投顧服務，“主要是覺得他比較真實”。目前該博主在抖音上的賬號已清空作品并停更，據(jù)網(wǎng)上流傳的截圖來看，他走的是“A股浮沉多年、兩次東山再起，為后來的粉絲無償分享”的普通人逆襲路線。

在抖音嚴禁薦股后，這個博主轉戰(zhàn)微信公眾號。11月10日，他在文章中推薦了一只名叫“中國衛(wèi)通”的股票，次日，該股一字板漲停。當天，這個博主發(fā)視頻稱，怕粉絲們到處交學費被騙，決定自己開課。

苦于在市場里找不到方向，又覺得這個博主預測得挺準，彭格第一時間付了6800元/半年的費用。直到加上小助理付錢，粉絲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位博主表面上營銷著“普通人逆襲”人設，背后依然是一家位于深圳，名叫“優(yōu)品”的專業(yè)投顧機構。

最終，對股市迷茫的新股民們，在短視頻和直播間里頂著名校學歷、資深從業(yè)經(jīng)歷光環(huán)，或打造各種人設的主播誘導下，交出了進入股市后最昂貴的一筆學費。

以為是稻草，實際是鐮刀

跟著投顧炒股，真的能賺到錢嗎？

在交費之前，投顧公司看起來戰(zhàn)無不勝、喜報連連，而在交完費后，情況卻完全變了。李哲跟著投顧買入10000元，單日最大回撤20%；彭格跟著買了10天，虧損約20000元，追漲殺跌的情況時常出現(xiàn)。

對此，投顧公司的回應是，市場行情不好，老師也有出錯的時候。李哲感到很憤怒，“市場行情好的時候，閉眼買都能賺錢，我為什么要花錢找你？”彭格組織了一個退款群，在群里，有人懷疑投顧是否和游資有灰色交易，“不然為什么每次都是讓我在地板割肉？”

在某私募基金股票交易員汪有看來，投顧公司的投資顧問并沒有多少研投實力，實際上玩的是一種概率游戲。“我給這500人推5只票，給那500人推5只票，稍微加點分析，加上行情火熱，總能有2-3只上漲。這樣贏得部分股民信任后，繼續(xù)分組，層層篩選，用概率留下小部分人，哪怕最后只有50人，一人一年6萬，也有300萬了。”

● 投顧公司的銷售每天都會發(fā)出類似的喜報。圖源：高能云投顧銷售

這種玩法最核心的就是流量。以頭部公司九方智投為例，公司依靠各大短視頻平臺批量孵化賬號，進行“流量運營”，最終引流到自家軟件產(chǎn)品進行變現(xiàn)，投流是最重要的一環(huán)。

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2021年-2023年，九方智投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流量采買方面的支出分別為6.40億元、7.68億元和6.69億元。2024年上半年，九方智投在流量采買的相關支出為3.95億元，占上半年營收44%，而員工薪酬成本占營收的64%。

高昂的投流費用和銷售工資，讓九方智投上半年面臨虧損。但是，這波牛市到來后，九方智投的業(yè)績有望快速改善。有媒體報道，得益于10月份的火爆行情，九方智投新增了大量用戶，當月營業(yè)收入可能高達8.6億元，相當于今年上半年的營收規(guī)模。

更直觀的是九方智投的股價，從9月底8元一股，到如今徘徊在25元上下，已經(jīng)翻了三倍多。

賣鏟子的人成了牛市的最大贏家。

唐路從2022年開始和律所合作處理投顧退費業(yè)務，他觀察到，涌入股市、購買投顧的人變多了，但是因為投顧導致虧損，尋求退費的人也多了。最多的時候，他一天會收到三四十個咨詢。據(jù)九方智投財報，公司兩款核心產(chǎn)品的退款率分別從14.7%、18.5%猛漲至30.3%和31%。

但在牛市里，投顧公司的態(tài)度也在悄然轉變，“現(xiàn)在是你要退就退，反正還會源源不斷有新韭菜進來”。

為了爭搶客戶，正規(guī)的持牌投顧公司也存在著一系列違規(guī)行為。例如購買服務前進行的投資偏好測試，部分銷售為了提高業(yè)績，會要求結果為保守型的客戶重做測試直到顯示積極型；有些公司或從業(yè)者違規(guī)公開薦股。據(jù)證券時報12月16日報道，第三方投顧公司廈門市鑫鼎盛控股有限公司的員工，通過“快手”平臺公開分析和推薦個股，違反相關規(guī)定，公司及員工、董事長悉數(shù)領罰。

買了投顧服務，頂多是不管用，白花錢，但直播薦股的風險遠不止于此。

汪有了解到，“直播+游資”的模式確有其事，“游資給直播間充個幾十萬很正常。直播間把散戶吸進來，主播推某個票，同時游資在背后把這個票做得比較強勢，散戶一看確實厲害就跟著買，很容易形成合力，一來二去就把股票炒作起來了。”而這已經(jīng)涉及到操縱股價和內(nèi)幕交易的違法風險。

唐路也在抖音上兼職“打假博主”，見過更加赤裸的“殺豬盤”。博主將粉絲從短視頻平臺引流到微信公眾號，又轉手將公眾號賣出，殺豬盤團隊接手后，會將粉絲最終引流到一個名叫“財經(jīng)社交”的App，引導粉絲將錢充到一個虛假的模擬盤里，完成收割。唐路遇到最極端的情況，有人被騙了1000多萬。

“得散戶者得天下？”

唐路2005年進入股市，起初是跟著新浪博客學炒股。回憶起當初自己從博客被引流到QQ上，拿著別人推薦的代碼買股，似乎也和今時今日的薦股盛況沒什么兩樣。唐路還記得他跟著別人買的第一只股票，當時叫“深鴻基”，現(xiàn)已改名“ST旭藍”，成了一元低價股，“也許每個新股民都要交這樣一筆學費”。

薦股和投顧由來已久，但過去寫博客、打電話，都沒有直播間這么高效，輻射范圍如此廣，能最大程度把散戶聚攏起來。

前幾年，汪有管理的基金規(guī)模大約在13-15個億，而到了最近，規(guī)模已經(jīng)縮水一半，只有不到7個億。他2015年入行，前兩年眼看著基金經(jīng)理們一點點失去了投資者們的信任，“2021年之后，白馬股見頂其實也有很多原因，但股價下跌造成基民贖回的負反饋，反過來進一步加劇股價下跌，越贖回越跌，越跌越贖回。典型的比如光伏、醫(yī)藥”。

自2022年以來，主動權益基金持續(xù)被贖回，今年上半年繼續(xù)加速。Wind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2021年底，混合型基金總規(guī)模為6.19萬億元，這一數(shù)據(jù)在2024年二季度末降至3.33萬億元，減少2.86萬億元，縮水46%。這些錢先是流入了債基，9月份以來又流往股市。

而這些新入股市的增量資金，也以散戶為主。畢竟在今天，最不缺的就是教你如何炒股的短視頻，而它們每一個看起來賺得都那么多，“讓你很容易就能學到一些皮毛的金融知識，之后你就想自己上手去驗證一下。散戶自己操作的意愿變得更強了，甚至認為自己做的比機構還好”。

散戶不再相信機構，在游資的帶領下，開始抱團打造“妖股”，先是熱炒“并購”“國產(chǎn)替代”“谷子經(jīng)濟”等缺乏基本面支撐的熱門題材，而后又炒“東方”“蛇年”等玄學概念，一些相關概念股動輒連續(xù)一字漲停板，股價直接翻倍，賺錢效應拉滿，但某個時刻有人帶頭，又會一哄而散，連續(xù)跌停。

在短視頻的加持下，市場輪動節(jié)奏加快，以前炒作板塊、題材還能發(fā)酵幾天，現(xiàn)在則是一天一個樣，在這樣非理性的氛圍中，散戶們更容易追漲被套，承擔著更大的風險和損失。

本輪行情里，像唐路和汪有這樣的老股民，反而很淡定，“像我們這些做長線、做價值投資的，是賺不到錢的”。他們一致認為，在這樣的情況下，唯一能賺錢的機會就是短線操作，是純粹的投機和博弈。

作為新入場的散戶，李哲直言自己確實不看基本面，也不考慮公司經(jīng)營狀況。他想得明白：“我就是投機，就是想彎道超車。在這個股市里面，像我這種投機想掙快錢的人太多了。如果有這種人存在的話，那價值投資肯定就起不來。我想賺錢，最好就還是隨大流。”

某種程度上，A股到了一個“得散戶者得天下”的狀態(tài)，比如某游資因被散戶追隨，但凡出現(xiàn)在龍虎榜上，該股票都會連續(xù)幾天漲停。因此，為了引流獲客甚至引導股價，短視頻平臺成了競爭最激烈的地方。財經(jīng)自媒體博主酒窩媽媽最大的感觸是，“發(fā)財經(jīng)干貨沒人看，反而是發(fā)泄情緒的內(nèi)容流量大”。

像汪有這樣的機構精英，如今也要看短視頻了。他和身邊的同事會定期觀察抖音上熱炒的題材股，將其作為某種情緒觀察指標，“如果一個垃圾都能玩得很瘋，就說明市場起碼還是一個比較熱的狀態(tài)，場子里還有活錢”。

一些機構也會利用大數(shù)據(jù)技術對短視頻平臺的輿情進行分析，判斷市場情緒，輔助投資決策，比如當一個標的被過度追捧，就是賣出的時機。

汪有還有一個期待，如果把這些題材股、概念股看作一個水池，當水足夠多的時候，也會溢出來，填滿周邊的洼地，“至少不要回到像上半年那樣半死不活、一直陰跌的狀態(tài)”。

他們所有人，都希望這個牛市能維持下去。

（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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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直播間聽薦股，我被坑了好幾萬